我们那里称呼祖父，是叫“老爹”。上苍眷顾，让我荣入当老爹的行列。当孙子从武汉返回老家之时，按照乡俗，我带着儿子回到乡下老家祭奠祖坟。返回的路上，我向儿子说起了我的老爹。

    我的父亲和我都比我的老爹幸运得多，因为我们父子俩都见到了孙子，而我的老爹却没这样的福份。当我出生之时，我的老爹已离世二十多年了。所以，我对老爹的所有印象，都是在传说中。

    当我记事的时候，有一年的年三十，父亲带着去为老爹上坟，在枣树墩山脚下一块地角边，父亲指着一处坟墓，说，你老爹就睡在这里。然后，父亲就絮絮地向我诉说有关老爹的一些故事。

    老爹的父亲本是教书的，他带着全家坐着红船，从湖北鄂城顺江而下，来到江西的彭泽，在县城的湖北会馆学堂里教书。那年月教书匠的家境本不宽裕，老爹的父亲因病去世时，还是几个学生家凑了钱才得以安葬。老爹这一辈兄弟五个没有一个继承父业，他们各自分散去找生活。老大去了上湖西的朱家弄，没留下后人。老四留在县城，膝下有一女。老二、老五都不知所终。老爹排行老三，识文断字，会算帐，颇通生意经，便被人请到离县城近三十里的马当街上家当朝奉，就是当伙计，帮人家开店。布店、杂货店，都做过，做了几年，终归是要成家，在人撮合之下，再往乡下跑，到离马当街二十多里的湖西，上门招亲。我的奶奶本是湖西大姓何家的姑娘，后来抱给洪姓人家做养女，老爹虽是入赘，却把这个家的门户撑起来了。

    老爹和我奶奶生养了二女三男。老爹在湖西不再帮人家开店，而是自己拎着竹篮，在四乡八村，卖香烟、瓜子、花生。逢着有人家红白喜事，就去当掌勺的大师傅。他的厨艺不错，有时，也在自己家里，为人家临时加工饭菜，换来零星的手工钱，就凭着这提篮小卖和一把锅铲，由无片瓦寸土，到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老爹把一家的小日子撑持着往下过。

    而这一切都被万恶的日本鬼子给毁掉了。

    一九三七年，日本鬼子攻打以马当炮台为首的江防阵地时，老爹带着我奶奶和他的儿女们，跟着湖西村一带的人一道，跑反逃难到太泊湖对岸的大山里去了。他们在山里听不到枪炮声，以为日本鬼子已经走了，就有大胆的人相邀，回村去看看。老爹正不放心家里的破铜烂铁，就跟这一群人回村去探风。但他一回村，就被鬼子兵抓住了，村子里没跑走的人都被抓，关在玉甲老倌家旁边的碾房里。老爹个子小，夹在人群后排，瞅着看押他们的鬼子兵一走神，老爹把头一缩，缩进了人缝里，从碾房的后门溜了出来。但碾房四周都有鬼子兵把守，老爹出得门来也无路可逃，情急之下，他一眼瞥见碾房后门外的大茅坑，里面满满一池粪水，老爹哧溜就下到了粪坑里，只留眼睛鼻孔在外。鬼子兵一把火点着了碾房，关在碾房里的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变成了一具具焦尸。鬼子兵烧了房子后又去了别的村子，黑夜里，老爹爬出粪坑，吓得三魂六魄都不归体了。爬回家里就两腿筛糠，站不起来了。后来，村里安定下来，在山里跑反逃难的人都回来了，但老爹却一病不起。到腊月二十七，仙游西天。家中七拼八凑，弄了副杂木棺材。那时葬坟都是在坟山上，我们是外来的杂姓，哪里有坟山？最后是奶奶的娘家哥哥出面，在他们的地边给了块坟地，腊月二十九下的葬。

    关于老爹的死，有人说是沾了那粪坑里的霉气，其实是死里逃生时受到惊吓外加氨气中素。这让我对日本鬼子更多了一层仇恨。

    老爹的这些经历，父亲不止一次跟我念叨过。现在再细想一下父亲的念叨，我不由得不感叹，像老爹这样浑身都有着求生的本事，在那样不太平的年月，也是无可求生啊。

    老爹在那样的年月离世，当然不可能有照片留下来，所以，关于老爹的相貌，也就只是在奶奶和父亲的诉说中去想象了。老爹的个子不高，瘪瘪嘴，眉目还算清秀。父亲的瘪瘪嘴当是老爹的的遗传了。

    乡下农俗，每年的七月半烧纸钱包袱，要在上面写上家中逝去的先人的姓名字讳。有一年，父亲不在家，便由奶奶说，由我来写。奶奶说到了老爹的大名和表字高升。讲到这里，奶奶还特意说了一段故事。

    我们那里人们在喝酒时喜欢划拳，划拳时边出手指边行酒令，开首第一句就是划拳的双方伸出大拇指，同时说“高升”。我的大伯对此很不满，还因此跟别人闹破过脸，因为这正是老爹的字号。毕竟这村里的人是叫我老爹为“姑爹”的多，也算是避长辈的讳吧，后来，凡有我大伯参加的划拳，第一句都不说这两个字，改讲“俩好”，要说“一”的时候，就翘起拇指说“一点高”。

    我从小就不吃鸡鸭等禽类，奶奶说老爹也不吃鸡，但他却喜欢用鸡皲下酒，在不吃鸡这一点上，看来我是遗传了老爹的食忌并发扬光大了。

    老爹的聪明机灵，他的后辈算是有所传承，但老爹会操持家务会做饭之类的勤快，在后辈中传承得不算多，我们在做家务方面，尤其是做饭上，手脚都比较笨，算是没传下乃祖之风。（作者：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