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回到山的包围中。
山,我从未离开过它。黄昏时候,我涉足田野,踽踽独行,去温习那些我曾经熟悉的草树和土石。蚊子在我的头顶嗡嗡地旋舞,小道边青草中藏匿的牛蛙呱呱地叫个不停,沟渠中水的流动很慢,空气的流动也很慢,只有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在晚霞的鼓励下,它的光从西边穿过来,软绵绵地伸向东方,伸向天的苍白。在东边的白与西边的红中间,天空在我的头顶露出它的蓝,忧郁的蓝,肆无忌惮的蓝。四野,是黑色的山,山的后面,是白色的云层堆成的云山,土做的山与云做的山,紧紧挨在一起。
我的穿行,在山中,在田野中,所有的一切,围着我,无声地呐喊,眉目间尽是情意。假如没有远行,我就是一个农民;假如没有挣扎,假如没有噬骨的痛,我会在这里当一个种瓜得瓜的农民,那么,我就没有办法认识这些,无法认识草树和土石。我会对它们视而不见,我无法知道它们的存在,我无法看到树的蓬勃和石的沉稳,无法感知风的轻柔和鱼的情意。
更重要的是,我无法看到诗和诗意,鸟的飞起和叶的落下,对于我将失去它的价值。
岁月在冲洗着我,再重新塑造着我,在文字里,我小心翼翼,唯恐泄漏了自己。只有弟弟还单纯地对我说:哥哥,你快要结婚了。
是的,一转身,人已近而立之年。风轻轻吹,许多地方却已经无法被重新发现,许多事已经渐渐遗忘,因为昔日故作清高和附庸风雅而破碎不堪的身体,而今又一次运载到山的怀抱之中。岁月的磨坊细细地磨,都碎了一地,一地的感叹,此刻,只有自己还在看着自己,静静凝视,无比自恋。
无论走多远,无论到哪里,无论我的房子是否面朝大海,无论我的妻子和孩子是什么肤色,我想,我都是属于山的。这片土地,它用它的香和臭覆盖了我的香和臭,味道包容了味道。有一根标杆唯我独尊,目空一切——无论用多么庄重的仪式,无论谁的劝告和呵斥,也改变不了我,卑微的大地之子、土地之子、大山之子……有一天,这里的山土会收留被死亡击碎的我,就如同收留我的祖辈一样,无声无息,呼吸幽远。 (作者: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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