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已经将60岁的父亲老成了70岁的样子。 

    这位地道的农民，生性善良，经历文革，渴望读书，可读书机会在小学毕业之后就被剥夺，每思及此，颇感伤怀，也常用此来教导我要珍惜读书机会。喜欢诗词，偶尔也会在乡镇发表些作品。也常凭借自己的创造力，制造一些农用工具，受到不少同村人的赞赏。如果，有如果，爸爸有书读，没有局限在偏远的农村，相信他会是一个有作为的人。 

    父亲，对外，热情友好，宽容大度，乐于助人，几乎近于有求必应，但也常常有些吃力不讨好的嫌疑。所以，我并不赞成父亲的有求必应，特别是在他对外热心与对内散漫、苛刻的对比之下。 

    对内，父亲爱唠叨，爱埋怨，似乎是满眼不满，满口抱怨，不会表达，不懂体谅。我不明白同是一个人，对内跟对外却是如此的不同。最让我不满的是，从来不会关心妈妈。听很多女同学说，父亲是她们找对象的模板。而我要的对象，却是一定要跟父亲相反的。 

    很小的时候，喜欢父亲，因为相对母亲，父亲有趣得多。他们吵架，以为是母亲不懂理解父亲。等到长大了些，懂得了一些事情的因果，能体会母亲眼泪的时候，便对父亲有了抗拒心理。 

    小学二年级，父亲就给我买了个漂亮的日记本，让我每天写日志用，不过后来实在是逼不出什么字，就不了了之了。也还记得秋收时节，晒谷场上，父亲就边干活边跟我讲一些关于诗句的故事，我也总是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视机旁，父亲时不时也问一句，这个台词是什么意思，我也总是爱理不理，或者有时候明明懂得却就是不肯回答，他每次失望无奈的表情至今还犹新。小时候的我将父亲伤得多深啊！直至高考，我基本没有认真的学过语文，也终于在高中，我的语文成绩终于掉在了倒数的行列。最终，大学我却糊里糊涂的被读了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冥冥安排，很不想读这个专业的我，因为父亲的原因，心底上默默接受了。 

    2008年春节回家，去店铺买东西，父亲收好找回来的钱，上了车准备出发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问我：“刚才他有找钱给我么？”一下子觉得好难受，父亲的记忆力怎么会变得这么差啊！看着父亲后脑大片的白发，他已经很老了！那刻，我的心，开始很怕很怕了。 

    从小就是爸妈宠爱的对象，小时候的我，也常常仗着这份宠爱，蛮横任性。串巷卖吃的来了，要吃；别人说话大声了，要哭；字写得不漂亮了，要撕；饭菜不好了，要耍小性子；放学回家，进不了门，要大闹；还记得，学前班的暑假作业还是父亲迫于无奈帮我做好了我才去上的学。读初中了，懂事了些，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胡闹了。爸爸的关怀一如既往，每个周末回家，是父亲开心的笑容，每次离家，他会帮我将收拾好的书，绑好在自行车后座，然后在巷口目送我远去。高中了，回家的时间更少了，但是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一顿美味的大餐。 

    还记得2008年，在我艰难的时期，他说的话——我们是你的父母，就算是你犯法了，要坐牢了，我也会义不容辞地代你去坐，父母的心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情不敢跟父母说的呢——感动得刻骨铭心。 

    今年暑假回家，父亲特意拿出了他在酒店住宿带回来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他说，你带过去用吧，我说我外面有这些，他说，带过去吧，三星级酒店的呢，质量差不了。眼睛一下子酸酸的，我想告诉他，平常出团住五星级酒店的时候，我也会嫌弃那里的沐浴露洗发水差，从来都是用自带的。最后我只好跟他说：爸，好东西你就留着自己用吧，我带着多麻烦啊！ 

    在家，常常看到父亲一个人躺在椅子上，看电视，沉寂，孤独。前两年，偶尔回家，发现父亲看的电视节目有所变化了，大多时候，是一些青春偶像电影。那次，电视剧那一幕老套的搞笑镜头，父亲竟笑得泪都出来了，我吃惊地看着他好一会，没想到，在我看来如此老套的搞笑镜头显得很白痴很愚昧，父亲竟会笑成这般。估计后来父亲察觉到我惊讶的表情了，赶紧收敛了表情。这件事让我很难过，父亲真的老了，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了，一个需要关怀，需要体贴，需要哄逗的小孩子。 

    最近又在帮父亲整理诗词，一份愧疚之感一下子又涌心头。 

    诗词，这是父亲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我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作品。没能背出一首他的诗词。终于有一次，连一个网友也委婉地批评我说：“如果是我爸爸发表了作品我早就滚瓜烂熟了。” 

    基本将父亲的所有作品读过了一次，多是描写农夫眼中的世界。生活在偏远乡村，一生没有尝试过富贵滋味的父亲，视角难免会有些狭窄，但是他的词汇量还是令我佩服的。看到关于贵妇，关于宠物狗的一些描写，我很难受，所谓富贵人的生活，是他无法触及的啊，所以才会如此的神秘，如此的憧憬，如此的自卑。他老人家的一生，活得太狭窄。 

    以前，很反对父亲搞诗词，因为我觉得诗词是很虚幻的东西，总是故意将事物美化，觉得诗词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现实。也很厌恶所谓的诗友们的相互奉承的习气，看着徒有四壁的家，心思应该更多的花在家庭上，不是么？我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将现实的生活置之不顾，去搞那么飘渺的东西，或者我对语文对诗词的抵抗心里也是源于这里吧。 

    我也常常在衣着光鲜的诗人中间，看着寒酸的父亲而心痛，也常常能感觉到他的自卑——很惭愧，至今也没能为父亲增过什么光。 

    现在，父亲已经很老了，记忆力明显没有以前的好，也很少去写东西了，在家常常看到客厅里躺在椅子上的父亲孤独的身影，很心酸。而现在的我很希望他多看书，多写作，多锻炼脑筋，因为我怕。 

    父亲的一生是孤独的一生，善良的母亲并不能给父亲带来心灵上的慰籍，一来是文化的差异，二来是本身并不懂得如何经营一个家庭吧，生性跟家庭融合不到一块。儿女呢，越大越疏远，没有亲切的沟通，没有贴心的理解。文革给父亲带来致命的转折。满腔的诗情才华，却没有欣赏者，更没有继承人。外人的奉承跟子女的冷漠更彰显了他的孤寂与悲哀。 

    父亲，“不是”一个好老公（至今，我仍然找不到他关心妈妈的任一举动），也“不懂”怎样做一个好父亲。（作者：■韦剑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