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家有五里路，从家到学校也有五里路，这是我天天要走的路。

    我一直在这个学校读小学，初中，后来又在这里做了十年老师。这条路都被我踩烂了。我清楚地记得这条路最初的样子，一条又陡又长的弯来绕去的马路，斜挂在两个村庄之间。从家里去学校是上坡（我刚从家里吃了饭，能量足，就走上坡路），从学校回来是下坡（放学了肚子饿，就走下坡路）。路面铺着些沙子，还随意地散布着一个个或大或小有棱有角的石块，像暗器一样尖着牙齿。道路的两边是或稀疏或稠密的野草，与黄褐色的路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拖拉机负载重物爬坡时，特别是手扶拖拉机前轮的防滑花纹像坚硬的钢牙，将沙子和石块扒成一堆堆的，还铲出一层层的碎泥，“突突……突突……”越喊越凶的引擎声，搅着乌黑的烟雾和扬起的漫天尘土，在这段路面上弥漫。一到雨天，满是糊糊的泥泞，厚厚的，粘粘的，将近一尺深。我当时这样比喻说，“要是一头肥猪在这里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样的路我走了好多年，深一脚浅一脚的。

    后来我离家好多年，一切依旧。

    再等我回到这个乡村中学时，一切都已改变。道路的坡度降了，平坦得惬意；路面拓宽了，可以同时通过四辆大东风车。并且盖了一层厚厚的柏油，黑黝黝的，还在太阳下闪着光芒。道路两边栽种了两排杨树，绿油油的叶子随风飘动，哗哗地响着，好像向我们招手：你好，慢行！我最喜欢骑辆破单车去学校，悠哉游哉的，十分钟就到了。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十年，像车子在这段路面上奔驰而过，一眨眼的功夫。

    我也给自己加了点马力，跑出了这个村庄。但是，我的心还牵扯着那个小学校，我一生最宝贵的青春都在那里度过了。每次我从外地回家，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跑到那个乡村中学去，消磨一大段时光。情形往往是这样，我从家里推出破车出去，深更半夜才回家。我总要到教室里，看看以前的学生，然后与同事们握手言欢，把酒话未来，或者打乒乓球，一起看NBA……我爱这所僻远的乡下中学，爱她的清幽宁静，依山而筑，田野环绕，树木参天，绿荫如盖，花草吐红滴翠。校园里琅琅的书声，缀着小鸟的啁啾，踩着蛙声的鼓点，仿佛一出希望之剧出场。有月光的晚上，我最喜欢与同事们坐在学校的水泥球场上，一起吹着凉凉的山野风，四周灯影憧憧，淹没在乡村的夜色中。蛙鸣一阵紧一阵稀，随意极了。月光柔柔地洒下，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银色的光华中。有时，我们会抱一个篮球，在铺满月光的球场上敲打。那一声声快乐的声音，是对村庄和明天的呼唤。那些月光被我的心肺呼吸进来，化作我身体的一部分；被我写进散文和诗歌，构成我性灵的一部分；又被我携带远行，融解为绵长的思念。

    那是一片希望的月光啊！

    玩累了，我又骑着单车回家，月光更亮了，轻轻地照耀着光滑的柏油大道，随便掬手，便是一抔晶莹的清辉。我只听见车轮“斯斯斯斯”转动的声音。道路两旁的杨树已经成林，茂盛的树冠，一团一团的黑影，把我护送在道路中央。她们是月光和道路的守护神。那些奢侈的月光就像水银泻地一般在树影中间流淌，拥挤，闪烁，跳跃。路边的房屋和山脚下的村落，怀着一个斑斓的梦，倾听着月光的私语。

    这些用富裕和月光铺成的道路，让我欣赏到了恬静的理想村庄，以前的许多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家门口，有一条新鲜的水泥路，像一根长长的藤子，绕着村庄转了一圈，藤上挂着一个个更小的村庄。

    从此我就可以一个人深夜骑着单车跑遍村庄了，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作者：祝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