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它或者是某个女人的生日，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男人的忌日。一个女人的生日可能只对某个男人重要，但是王小波，这样一个丑男人，却是对所有人都重要。

    我拜服王小波门下多年，但从来没有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我曾发愿超越王小波，但十年过去，我至今不能如愿；我悼念王小波的方式，是通读了他所有的作品，通读我所能找到的他的每一个字。我并不愿与他人更多谈论王小波，因为很多人谈得并不好，这些人甚至都没有完整读过他的作品。对自己喜欢的作家，你总是喜欢别人谈论他，又总觉得别人说得并不好——这种感觉，与恋爱是多么相似。的确，当一个人隔着遥远的时空与你心灵相通时，你阅读他，膜拜他，内心升腾出某种美好，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2002年，我开始学习写作，当时风行“王小波门下走狗”，我抱着看一看的心态走进书店，买下来《沉默的大多数》和《青铜时代》，一本是中青版，一本是花城版，我当时很纳闷，因为我只听说过《黄金时代》，但新华书店的售货员说，只有这两本，别的没有，意思是说你爱要不要，不要放回去。别无选择，反正看看吧，两本书规格不同，看着并不舒服。特别是《沉默的大多数》封面上那个男人，歪着脑袋，并不帅，看着还有点丑，所以我对这两本书，翻翻也就搁一边了，觉得徒有虚名。2002年我二十岁，满腔柔情，对这个世界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自己日后能做些什么。我处于一个东逛逛西逛逛的年龄，拥有很多美好的午后时光，阳光倾泻进屋子，或冷或热的天气，四周安静并无声息，古老的巷子里收音机播放着让人疲软的潮剧，将腔调拉得面条一样长。我将两本开启我文学生涯的书扔在房间的书堆上，和一堆作废的高考复习资料摆放在一起，并没有觉得不妥。

    我第一次认真阅读王小波，是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没有生病，而是我的一个有钱的远房亲戚的哥哥病了。该亲戚很胖，他哥哥躺在病床上很瘦。胖亲戚给我钱：“小弟，我没时间，你好好看着我哥，别怕脏，我会给你钱。”当时我正在等待高考放榜，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停歇在何处，就这样接受了一份相当于医院护工的工作。我照看着病床上苍白的陌生人，还有接待前来探望的陌生人，夜晚降临，我只能拿着被单在走廊的长凳上躺着，蚊子很多，灯光很亮，病人会偶尔叫我去拿尿壶。包里带来的武侠小说已经全部看完，我随手拿起《沉默的大多数》，觉得此人说话语气怪声怪调，不足为信；又拿起《青铜时代》，这本书还行，跟我看武侠小说的感觉相似，只是太罗嗦，同一个情节反复讲来讲去，所幸还是有一点幽默感。这是我最初的阅读感受。

    所以我十分相信，一个人和一本书，是需要缘分来粘连的。当读完《万寿寺》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我手上的这本小说与我以往看过的小说相比有巨大的不同，而这种不同正是我喜欢的。这种感觉就如武侠小说里面年轻人无意发现了经书背面的武功秘籍，激动和兴奋让我感觉这个地面布满痰痕的医院也有可爱之处。我一口气读完了《青铜时代》，诡异的想象和绵密的诗意填充了我的心房。我溜去书店问，有《黄金时代》吗？没有，有一本《黑铁时代》，要吗？要！就这样，我抱着中青版的《黑铁时代》回到医院，走廊上一个彪悍的护士正在和病人家属吵架，声音凄厉，但我感觉这一切跟我关系并不太大。但几天后，病人终于死掉了，胖子来了，有些伤心。他坐在走廊上的长凳上抽烟，脆弱的长凳都被他压出一个弧度。

    我频繁出入小城最大的书店，断断续续买齐了王小波的书。在王小波之前，钱钟书打开了我的横向思维，他告诉我每种事物都可以建立联系。而王小波美与丑的极致可以互相转换，告诉我诗意是如何在心灵深处生发，告诉我想象力应该以何种质感延展，还有处世的真诚以及人生的价值、伪善的丑陋。更重要的是，王小波激活了我的语言，让我知道有一些语言是活的，有一些语言是死掉的。要用活着的语言写作，要把握语言的节奏，这样读起来才轻松亲切。

    后来我爱屋及乌，开始阅读李银河。大学时候，我读着王小波寻找女朋友，让自己喜欢的女生将王小波的句子写在我的读书笔记上。再后来，我想做一点王小波的研究，我下载了很多关于王小波的学术论文，打印出来厚厚的一叠，我想谦虚学习一下这些教授老师的观点，但发现很多论文都重复，除了作者名字不同之外，其他都没有改变。有心的抄袭者会更改个别句子，或者将同一个观点用不同的文字表达出来，但很多都是人云亦云，让人失望。我雄心壮志，并将这种雄心透露给当时写诗的一个朋友，叫吾同树，遭到小树的嘲笑。他说，你也配弄王小波？我告诉他我一定要深入研究王小波，凭着我对王小波的喜爱和热情。但小树并不以为然，他说你弄得成，有点影响，我就一定能看到。可惜我没弄成，他也看不到——2008年他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给了我莫大的触动。

    我早期的小说，王小波的痕迹很浓，但渐渐的，我正在有意识的摆脱他的覆盖。因为我明白，按王小波的路子写下去，最多成了王小波二号，永远成不了王小波，因为王小波是唯一的。转眼，王小波去世已经十几年了，这位当年被誉为精神兄长的高手，已经不如几年起红火，没有人再将他作为偶像抬出来炒作，但我想会有更多的人，像我，在心底默默的悼念着他，并将他引以为知己。我是一个悲观的人，常常怀疑自己的价值，但有时抬起头，我隐隐又感觉到自己是有信仰的，我的导师王小波仿佛正在天上看我，对我说，傻正，应该如二十岁。（作者：傻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