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喷吐出团团银辉，远处的武夷山脉在月夜下像条卧龙，更像一座巍峨的屏障环抱着村庄。四周矮坡上的栀子花飘来阵阵清香，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坐在屋檐下的走廊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女人们摇着棕扇，拉扯家长里短。伢子们一溜烟地从家里跑出来，吹着口哨，拍着巴掌，密约着向围屋背后的晒谷坪跑去，空圹的草坪耐不住寂寞似的，急切地向孩子们张开臂膀，霎时欢腾起来。稍倾，凉爽的晚风便徐徐吹来动听的童谣——

    月光光，秀才郎；骑木马，下书堂；书堂空，好栽葱；葱发芽，好泡茶；茶花开，李花红，杀只鸡公做两笼；滴（这）笼好，嘎（那）笼好，留到明年归（娶）大嫂……

    儿时的夏夜，月亮总是那么的澄澈透明，那美妙的童谣，带着清香的晚风，令人遐想无边，为我们的心灵插上了翅膀，向天外边无拘无束地飞翔；又如陈年的香醇，稍摇动岁月的盖儿，就芬芳四溢。那时的我们，每个人脑海里都装着宝葫芦似的，轻轻一摇，那无数动人的歌谣，便如同潺潺的甘泉，汩汩地流淌出来——

    大月光，细月光，两条狗子扒砻糠，扒到一卡（块）姜，拿得（给）婆，婆在灶背炒田螺，拿得公，公在后背透烟囱，拿得叔，叔在后山斫黄竹，黄竹尾上一条蛇，吓得叔叔眼嘎嘎……

    那时，我们没有任何有形的玩具，但每天总是乐趣无穷——屋后山的竹林，门前的池塘，田垅里的小溪，都能带来无穷的乐趣；更有这脱口而出的歌谣，成为童年最好的精神养料，滋养着我们渴求知识的幼小心灵。很庆幸有位会唱童谣的母亲与会讲故古、会唱老曲的爷爷，给我们清贫的童年带来无尽美好的回忆。记得儿时，每到秋冬季节，劳累了大半年的父母终于有闲情理会我们了。每当月光如练的晚上，屋顶的光瓦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我们四姐弟便窝到一床，让里屋的母亲给我们念童谣、猜谜语，开启混沌的荒原。母亲兴致一高，便禁不住领着我们欢唱起来。父亲一般不言语，只偶尔嘿嘿附和几声。老家的土木屋里，家家只隔一扇木壁，不但鸡犬相闻，甚至声息相通。隔壁表姑家的长金、国珠姐弟听到我们这边又唱又和，欢声笑语不断，便笃笃地敲打木壁，问我们笑什么，快说与他们分享，我们便拿腔捏调地手作喇叭状向隔壁哼哈，故意高一句、低一句，说一句、藏一句。国珠他们实在经不起诱惑，后来竟然悄悄地将木壁戳开了一个眼，以便更真切地与我们同乐。国珠的母亲我的表姑是村里戏班里的主角，所以长金姐姐虽唱的童谣没我们多，但她会甩水袖，会走莲步，会整段整段地唱老戏，于是我们经常相互换着听。

    母亲的声音总是很好听，像晨风中的牧笛，清亮婉转。还有围屋的好几位大婶，都会唱童谣，于是在朗月的晚上，经常是童谣此起彼伏。有位明辉婶婆，连哄她孙儿孙女睡觉都哼童谣。在这种熏陶下，小伢子不会唱儿歌被说成哑菩萨，木蔸脑。好胜心强的我们，总喜欢一比高低，于是经常钻到竹林里，爬上高高的竹丛中或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比赛谁的童谣唱得最好，唱得最多。后来怕竹林里和稻草垛里有蛇，才将玩耍、打擂的山头换到了宽敞的晒谷坪上，空坪里肥嫩嫩的青草，织成了天然的绿毯，留满了一个个小屁股印和长串串的足迹，还有欢唱与嬉闹——

    砻谷，窸嗦，碓米，下锅，煮粥，大人食一碗，细人捋锅铲，捋一箩，送外婆，捋一桶，送外公，捋一担，送外甥。

    缺牙齿，扒猪屎，扒一箩，送外婆，扒一桶，送外公，扒一升，自己蒸，蒸到半夜，爬起看下，蒸到天光，拿起碗就装……

    正巧换牙的伢仔对号入座，羞得满脸通红。缸子是我们中最早换牙的，大大的门牙掉了后，豁着一个大口，说话总漏气，老关住风，于是不经意的童谣，在他想来成了取笑他的紧箍咒——

    小心眼的缸子气得不行，故意捂着嘴，牙疼似地咝哈着。始作蛹者紧张了，走过去关切地问他，不料缸子猛地将对方推倒，骑在他身上学阿凡提，拿腔拿调地进入了角色：我的小毛驴，啰呦呦，哎呀我的小毛驴，哎呀，我的啰呦呦——正得意地头一扬，作甩鞭子状，声音却戛然断了，原来身下的伙伴将缸子掀翻下来，两人唬着脸斗牛似地怒目圆睁，看谁火眼金星。缸子青蛙似地鼓起腮帮子，大尿泡似的，对方终于忍不住扑嗤乐了。双方互相解气后，便坐下来喘粗气，大伙为调和气氛，故意喊快看月亮姐姐，正在羞我们呢。这边刚平息下来，不一会，不知谁又瞅着一个刚刚理了头、露出节疤脑的伙伴嘻闹起来——

    瘌痢头，养黄牛；黄牛不吃草，瘌头学剃脑；剃脑剃出血，瘌头学打铁；打铁懒生炉，瘌头学打屠；打屠懒剃猪，瘌头学养鸡；养鸡懒撒米，瘌头装肚疾（肚子疼）。

    大家相互逗着，嬉闹着，翻着跟头，打着风车转，打着滚儿，使尽浑身解数。女伢子斯文些，始终翻着花样儿唱着童谣。各家的母亲已朝着屋脑后背的晒谷坪漫无目的地喊了好几遍了，伢仔们仍意犹未尽，有口无心地伸长脖子应和着母亲，就转来（回来之意）啦，就转来！母亲一转身进屋，山上又飘来了奶声奶气的歌谣——

    一罗穷，二罗富，三罗牵猪牯，四罗蒸酒卖豆腐，五罗骑马赴墟，六罗打死人，七罗做证明，八罗牵下院（县城之意），九罗绳锁链，十罗十足，盎子焖肉。

    月亮悬得老高了，我们似乎还没有倦意，即使有的困了，也不甘心示弱，只要队伍没统一吹口哨散场，决无一人当逃兵。稍眨巴下眼睛，赶走瞌睡虫，继续兴奋地跳着，唱着——

    米谷豆子，半角一升，两桶三斗，四箩五担，六条七寸，八寸九尺，乌黄花罗，赤壳绿豆，酒饭油盐，碗盘筷子，酒瓶茶壶，生意买卖，鸡蛋鸭卵……

    月亮钻上天顶了，伙伴们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后脑勺只觉得冷嗖嗖地，一转身，才发觉不妙，只见几个朦胧的影子冲上晒谷坪，原来是母亲手里高高扬着竹梢，气呼呼地吼着，抖得呼呼生风。玩疯了的伢仔们不得不立即熄了热焰，怔愣半晌，被母亲拖掖着走下晒谷坪，极不情愿地回家去了；另一些没让大人逮着的伢仔们也怏怏地走下坡来，嘴里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挑逗着大人们的耳鼓—— 

    菩萨仔，滴滴格，有雨留到夜晨落，白天好种地，夜里好唱歌；菩萨仔，滴滴格，有雨留到夜晨落，白天好学书（读书），夜里唱哩啰……

    直到围屋的操坪里分路后，各自才蹑手蹑手地向家里摸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爬上楼梯，钻进被窝，生怕大人听见，便佯装打起了呼噜，可脚底生痒，心里像揣着兔子。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嬉闹，那余音缭绕的歌谣，似乎正透过屋顶的光瓦倾泻下来，平伏那蹦哒蹦哒乱蹿的心儿，轻柔地抚摸着我们，甜甜地进入梦乡……        （作者：谢莲秀   注：文中童谣为客家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