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亲是幸福的。但母亲离开我已有十六年了。记忆中,母亲的个子不高,身体孱弱。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一双脚。
在我刚懂事时,我就记得每逢冬天,经常在晚上看见母亲做完家务洗脚之后,就会就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用蚬壳煮着蜡丸壳,好像还加一点油和姜汁,在灯上边煮边搞拌,那蜡油发出一股难闻的怪味。待那些蜡煮融后,稍微冷却一下,就把这些自制土膏药弄成一条,趁热往脚上被冻裂的皴缝塞去,有时被烫得情不自禁地发出“丝丝”的呻吟声。那时没有鞋穿,是经常担水担泥而冻成的。一经冻裂,年年复发。
听人说,在我还是婴孩时,母亲就经常背着我,每天早上卖完父亲捞上来的虾呀蚬呀的,就到大朗墟帮村中“锡记”的铺仔提货。那双脚就每天都要在乡间小路上来来回回的走十几里。我想象得出:一担沉重的竹箩,一个累赘的孩子,压在孱弱的身体上,那双赤脚板不停地在滚滚的红尘路上前后踢踏。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待我能离开母亲独个儿玩的时候,怕已有三四岁的年纪吧,母亲担着箩走的时候,总要哄我:“不要乱跑,不要玩水(后来有次, 我玩水玩湿了裤裆,被打得不轻),我去投墟买饼给你吃。”这一去就到傍晚,回来时果然都给我带回几支烟仔饼或几粒肚脐饼。我最爱吃肚脐饼,因为上面有粒或红或绿的糖。就这样,我每天就在巷子中玩着,唱着儿歌:“阿妈喂,阿妈买饼去投墟!”“牛仔咩,咩去来,唔跟阿妈跟先谁?阿妈同人绞竹蔗,天天绞到日头斜。”这样唱着玩着,等母亲回来。很远,如果听到母亲踩在巷中红石路上熟悉的脚步声,就连满手的泥沙也不拍一下,呼地跑去迎接。
母亲不识字。当年我在部队时,她身体已很弱,几年没出集体勤了。写回家的信,都是她拿去横沥墟或寮步墟,请街边帮人写信的老先生看并复信。因为代写信的人是在墟期才在街边摆档的,所以在那期间,她那双脚就是这样来往于家乡到横沥、寮步之间的路上,怀揣着她认为宝贵的信,累了水也舍不得喝一口。
一次,是我离家服役已有三年了,家住大朗犀牛陂的战友回乡探亲,我托他带了点东西给母亲。想不到第二天母亲竟走了几十里路到犀牛陂,找到我战友,说:“一时忘了他爱看书,昨晚找了几本,麻烦你带给他。”这样特意包了几本我爱看的书寄来。在那个没有书看的年代,我接到后当然十分高兴。当我复员回来后骑着自行车到犀牛陂探战友时,才发觉这条路竟是那么漫长!真想象不出,她柔弱的身子下那双脚在这段路上是怎么走过来的!当时我的心就震撼了,眼睛就湿了。
后来,渐渐地,不知什么时候我才突然发觉,母亲下那些阶级时已经要扶着墙角,上阶级时要一只手压着膝盖了,这时我才知道这次她的脚是真的不行了。她为我们付出太多,在生活的路上走得太艰苦。我无法让她的脚再像以前一样有力,这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母亲做一条让她拿着比较顺手的拐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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