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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杨延龄老师
阳光东坑  http://dk.sun0769.com/   2022-08-31 11:34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白居易

    中国的传统文化以伦理为基础。在“天地君亲师”的排位中天地是虚的,君不说了,老师在双亲之后实际排在第三,可见其显要的地位。中华民族历来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尊师是一种不容亵渎的美德。不过反过来说,老师能得到学生由衷的尊敬和爱戴,是和其传道、授业、解惑的水平,为学生付出的辛勤劳动和心血成正比的。对小学生来说,没什么功利之心。如果尊敬某位老师,那一定是这个老师值得尊敬,杨延龄先生就是这样的老师。杨老师是我小学时的音乐教师,并不是每天和我们在一起的班主任,也不是主课教师,按说不会过于亲密。但杨老师之所以让我难忘,除了对我的音乐启蒙之外,更重要的是对我从小做人品德的培养和教育,不夸张地说有一些东西让我终生受益。

    说起杨老师上音乐课,可谓高水平的独树一帜。音乐课上教学生们唱歌自不待言,但绝不仅限于此,而是用很大的课时比例教授学生们乐理和音乐知识,甚至包括音乐欣赏,有声乐、有器乐,曾记得音乐欣赏课上,放刘天华先生的二胡独奏曲《光明行》让孩子们体会音乐的内涵,这在小学的音乐教育中是绝无仅有的。很多同学后来回忆起杨老师的音乐启蒙都津津乐道,感叹受益良多。比如要学一首新歌,很多学校就是一句一句地教唱,这样唱歌的结果就是不知“都来咪”。但杨老师不然,唱歌首先要唱谱,可能有人要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其实这正是音乐的入门。如果学唱每一首歌时先视谱,就会在歌谱的开头碰上1=D,1=F;2/4,4/4等字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杨老师就要讲2/4是拍节,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有两拍的意思。其余3/4,4/4依此类推。那什么是四分音符呢?就又引出音符以及小节的概念,让大家认识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直至十六分音符。认识了音符又知道了节拍,再唱谱时就慢慢明白了,实际上老师是在教学生识谱。

    接下来1=D是什么意思?这就比较深奥了。杨老师在黑板上画出有白键又有黑键的键盘,每组有12个。大家平日唱歌的“都、来、咪、发、索、拉、西”只用7个音,怎么在钢琴上是12个音呢?杨老师根据全音、半音关系,讲解十二平均律,告诉大家“都、来、咪、发、索、拉、西”对应的琴键是“C、D、E、F、G、A、B”,只有C调在键盘上全用白键表现,其余调都要有黑键参与。由此推出钢琴上任一个键都可以作为基音自成一个调,学生们一下子兴趣盎然。记得我还用一个小本画上琴键,把12个调都用彩色把每个八度都标出来。当然这都需要慢慢给学生讲,也不考试,只在于培养兴趣。

    杨老师教唱歌是带感情的。我记得教唱《歌唱祖国》这首歌时,杨老师特别认真(后来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一方面这首被称为“第二国歌”的歌曲作者王莘教授,是杨老师私淑学习作曲的老师,对老师的作品当然异常尊重;另一方面可能是出自归国华侨对祖国的真挚情感)。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杨老师讲解这首歌曲是4/4拍,本应该从强拍开始,遵循强、弱、次强、弱的轻重节奏。但作曲家为了最后结尾的效果,使用了不完整小节,从弱起,在最后结束的一小节是三拍,把不完整小节补齐。并且讲解这种创作手法运用很多,比如《国际歌》的开始,“起来”一句是模仿号角的声音,就是用不完整小节从弱拍起,《歌唱祖国》借鉴了《国际歌》的音乐技巧。这样的讲解使我们加深了对歌曲的理解,也得到了很多音乐知识。到了六年级,甚至曾试着给学生们讲五线谱(同学们戏称“豆芽菜”),这又是独树一帜。很有意思的是五线谱每行开头要标高音谱号,杨老师认为高音谱号从第二线起始,因此称G音谱号。这种说法可能有误,但我至今坚持这个说法不肯改,就是为了怀念杨老师。

    我和杨老师超越一般师生关系,或者说杨老师对我的偏爱和特殊培养教育,应该是从五年级开始。我小时候嗓子比较好,学新歌也学得快,崭露头角后就成了合唱团的领唱和骨干。在合唱团活动中间休息时,大家都习惯地围在钢琴前,你弹一下,我弹一下,因为那时钢琴很少见。由于我对音乐课上学的乐理感兴趣,学得有点儿成效,有一次我就把刚刚学的歌曲比较连贯地弹了一遍,杨老师听见后坐过来,问我弹琴是跟谁学的?我说没跟谁学过,自己随便弹弹。杨老师又问,没有歌谱可看,别的歌曲能弹吗?我说可以试试,于是又弹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杨老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几个星期合唱团活动,杨老师给几个女生排练小组唱《社员都是向阳花》,突然叫我去弹琴伴奏,并且告诉我“E”调,问我行不行。我当时受宠若惊,忙说试试吧。开始有些紧张,弹错几个音,后来总算应付下来了。活动结束杨老师留下我,很高兴并非常郑重地掏出一把钥匙,说这是音乐教室的钥匙。既然你喜欢弹琴,就多练练吧,今后这里只要没有课和其他活动,你就可以来弹琴。天哪,把音乐教室交给我,一个普通小学生能得到这样的“特权”和特殊的关照怎么可以想象呢?可能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吧!杨老师希望我在音乐上发展,但他没时间教我弹琴,就用这种办法为我创造条件,真是用心良苦。我当然很感动也有热情,确实每天都去练一会儿琴。但众所周知,钢琴没有教师正规地教授,是弹不出什么名堂的,只能弹弹歌曲而已。加之我禁不住踢球玩耍的诱惑,过了一段时间就把钥匙还给了杨老师,真有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但是杨老师对学生用心加以培养,绝不是毫无原则的,对他喜欢的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对品行不端的学生是不会付出心血的,对我更是如此。刚开始时杨老师很注意观察我,带我参加各种活动,可我的表现几度使杨老师失望,如果换了别人早就被开除和放弃了。但杨老师没有放弃我,而是找准时机对我进行有针对的批评教育和帮助,先要把我的坏毛病纠正过来,再给予悉心培养,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感到十分惭愧。我少年时代是一个比较散慢的学生,自恃有点小聪明,很是骄傲自大,表现就是不遵守纪律,参加活动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缺乏集体观念。有几次活动我迟到了,自己觉得无所谓,杨老师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批评我,其实是杨老师认为时机未到。

    有一次合唱团选我和另一个同学准备独唱,试唱《唱支山歌给党听》(与现在流行的不是一个版本)。唱了几遍有点累,于是我就在拖腔上有些随意地走板了。这一次可能杨老师认为时机到了,不再姑息我,宣布今天练习到此为止。然后问我:“你最后一次唱错了知道吗?”我当然知道,但当时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没觉得问题严重。心里觉得这有什么呀?没想到杨老师严肃起来,他直接批评我这样唱法属于“油腔滑调”,是对歌曲作者极大的不尊重,更是一个坏毛病!听了这话我感觉有点重,有些难以接受。但接下来杨老师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更严厉地说,你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比胡唱乱唱还要糟糕!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你身上有不少坏毛病自己知道吗?别的老师可能不愿意说你、迁就你,但我们这个集体不能容忍。杨老师指出哪次我活动迟到,哪次干脆缺席,并且事后没有说明任何理由和表示歉意。这种自由散漫、骄傲自满、妄自尊大、目无集体、不守纪律的人,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更不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干部。继而又说,不错,你的歌是唱得比别的同学好些,但如果不改变你的缺点和毛病,就不是我们合唱团需要的成员,如果你不重视这个集体,可以离开!我当时呆了,说实在话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么严厉地批评过我呢。最后杨老师说希望今天的谈话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好好想想吧!离开学校时我心情十分沉重。虽然开始有点想不通,觉得委屈,但冷静下来一想老师说的不但句句在理、无可辩驳,更重要的还不是为了我好吗!我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实际上是告诫我一个道理,就是无论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认真做,随随便便的态度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想通之后我觉得不能让老师失望,应该接受批评痛下决心改正,先从纠正自由散漫的毛病开始!

    考验的时刻很快就来了。在暑假里照例合唱团有小范围活动。临到活动日那天突然天降大雨,电闪雷鸣,按我过去的习惯肯定是不去参加活动了。但这次不然,我不能再犯以前的毛病了。我穿着雨衣脚下蹚着水,提前五分钟来到学校。进校后,发现杨老师早就在等候大家了,看到我点点头笑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大概心里说孺子可教吧。而其余同学没有一个缺席和迟到,这让我深受教育,明白了杨老师是首先培养每一个同学守纪律、做事认真的集体主义精神,然后再说其他事情,并且从同学们的表现来看是做到了。这一点让我受益终身。

    在我们毕业之前,杨老师请来了天津音乐学院的老师,对我们几个同学进行测试,如果合格可能收我们进音乐学院附中学习。我记得考了很多项目:先听听唱歌的声音;再跟着琴声哼旋律,由4小节开始到8小节、12小节,考考瞬时记忆力;还有老师拍巴掌,不同的节奏让学生跟拍等等,还检查了我的手,考完以后没有下文了,我很奇怪。过一段时间才知道,学院曾让我参加复试,但复试需要征求家长意见,因为我父亲不同意,结果此事作罢,杨老师可能有点失望吧。

    到了小学毕业,也就离开了老师。但紧跟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乱了套,老师们遭了殃,我才知道杨老师曾经是“右派”,属于被群众专政的一类,孩子们不再叫他老师,而是喊他“杨右派”,运动中吃了不少苦头。杨老师为什么被打成“右派”不得而知,但我觉得一个华侨从海外归国参加祖国建设,起码是爱国的。一个优秀的教师,一心一意培养学生的素质,工作努力且有成效,干吗要把他当成敌人呢?怎么也想不通。大概所谓的“右派”都是有点本事的人吧,充其量可能他有点清高,又出风头被人妒嫉,生活中有点“洋派”,让人看不惯而已。改革开放以后我去拜访杨老师,提起“文革”时的情形,老先生感慨万千,说是通过这些场“运动”让他对人有了彻底的认识:“文革”前,学校里有一个青年教师,平日对他很尊重,向他请教问题,还要拜他为师。杨老师认为教师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拜师就没必要了。没想到“文革”一来,正是这个要拜他为师的人,带头起劲地批判他,上纲上线罗列罪名,完全换了一张面孔,并且还动手打了他,让杨老师万念俱灰。多少年过去了杨老师还是难以释怀。不过他又说起也有很多他教过的有良知的学生,并不歧视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谈话中拿出很多照片,展示各届别的学生和他的合影,特别是他的音乐作品获全国作曲大赛的银奖,学生们给他庆贺时的照片,翻看着照片,老人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杨老师到天津开发区做客,有几位不同年龄、不同届别的学生作陪。饭后大家交谈时,杨老师让我弹琴,请小师妹(在座他最小的学生)唱了《我爱你中国》。临分别之前,杨老师很郑重地说,希望能指挥我们唱一遍《歌唱祖国》,我们当然是欣然接受指挥,引吭高歌了一曲。事后大家感叹,杨老师选这两首歌是有特殊意义的。前者是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唱出了他身为归国华侨热爱祖国的赤子之心,后一首则是怀念他的老师,令人敬佩啊!

    两年前得到噩耗,杨老师去世了,他的孩子没有惊动他众多的学生,但对于我们而言,没能送老师最后一程真是无法弥补的万分遗憾!我们只能虔诚地祈祷,但愿杨老师在天国能丢弃一切烦恼,在优美的音乐中尽情地徜徉,享受永生。(文 / 王恺)
来源:《东坑》报 编辑:李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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